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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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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雲蔚和陸玄回到陸園之後便直接去了陸立的鏡明齋,他們到的時候,正碰上也才剛進門的陸方一家人。

兄弟兩個甫一照面,陸方先是露出了微訝之色,繼而了然地挑了下眉,滿臉寫著“你倒會掐時間”。

陸玄笑意端方地說道:“我猜著二兄也差不多該是這時候到了,正好一同見過長兄。”

陸方大為無語,偏偏當著族中耆老和晚輩的面,他還只能同樣端方沈穩地含笑點了下頭,說道:“讓你和弟妹久等了。”

好你個陸小三。他心想,明明就是你自己春宵苦短,又懶得等人,竟來拿我作筏!

陸方雖忿忿,但卻又不由想起了三弟小時候也是這樣鬼機靈,念及往時往事,亦頗覺好笑。

陶雲蔚也與陸方夫婦見了禮,陸方三個兒子都比她年長,聽著對方一本正經地喚自己“三嬸”,還有陸敦的孩子奶聲奶氣喚她作“三叔祖母”時,她禁不住有了種好像明天自己就該過六十大壽的錯覺。

也難怪陸簡之從小被人“敬老”到大,所以當初對著她阿爹叫“陶兄”的時候能叫得那麽順口。

該到的人到了,也即意味著正式進入了認親禮流程。

和小妹新荷不同,陶雲蔚嫁給陸玄後輩分升高,認親禮上她給的禮也就比收的禮多得多,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知道陸玄為何事先又給她準備了那麽多銀豆子,實在是因為叫她堂嬸、堂伯母的晚輩太多了,更別說還有各種口帶祖母二字的。

倒也不是說族裏沒有其他輩分更高的長輩,但有些年紀太大了所以沒來,來了的人在這種場合也算得上知趣識禮,陶雲蔚這邊態度尊敬,對方也十分客氣,有些都沒等夫妻兩個走到近前就先站了起來。

一場認親禮下來,她也大概摸清了些親疏遠近。

陸玄兩個嫂子代表自家給的禮自然是最重的,秦氏送了陶雲蔚一頂南珠花冠,康氏則送了她對紅珊手鐲。

也即在這時,陸立忽然開了口說道:“正好趁著今日大家都在,我亦有一事宣布。”

他這話一出口,陶雲蔚就看見陸玄原本含笑的神色默然回了正。

陸方也猜到了兄長要說什麽,亦危坐了兩分。

“我身體不好你們也是知道的,”陸立緩緩說道,“今日簡之成家立室,我也算放下了心中大石,對得起父母在天之靈,日後我打算聽從醫囑,搬去別苑休養。”

“至於宗主之位,”他說,“就交由簡之來繼承。”

廳堂裏一片寂靜。

陸立的目光慢慢逡巡過四周,有意無意地停過幾處,看著某些人詫異又尷尬的模樣,微頓了頓,問道:“若誰有意見,可以說來。”

誰能有意見?

別說這本就是宗房的事,陸玄又是名正言順的可繼人選,就算不是,以他的士林地位,也沒人能說得出什麽反對的話來。

只是除了事先知情的幾個之外,幾乎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陸玄竟然會回來繼任宗主,這比起陸立不肯過繼嗣子,不將宗主之位留在他長房還要讓人驚訝。

“既然無人有意見,那此事就這麽定了。”陸立平靜言罷,又轉向三弟陸玄說道,“三郎,那我看幹脆你們今日就去祭掃祖墓吧,先全了弟妹的成婦之禮,等過兩日我便予你行繼位禮。”

陸玄靜靜看了他片刻,頷首道:“好。”

去墓園的路上,陶雲蔚陪在陸玄身邊,也無比清晰地感覺到了他異於往常的沈默。

這沈默有些像他見到陸立時的壞心情,卻又比那時更加淡冷,如同有塊沈冰,壓得他整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園子裏的風有些大,下車的時候,陸玄幫她理了理披風,然後牽著她往坡上走去。

陶雲蔚覺得他拉著自己的手似乎比平時要緊。

出乎她意料的是,陸玄並沒有帶她直接去父母的墳上祭拜,而是先來到了旁邊的一座小墓面前,陶雲蔚一看碑上刻字便猜到了墓中人是誰——陸玄的同胞親姐,陸成慧。

而碑上所刻的生卒年月也說明了墓中之人去世時,尚不滿十四歲。

“綿綿,”她聽到陸玄說,“這是我阿姐,你們見一見吧。”

陶雲蔚輕應了一聲,然後向著眼前墳塋端端施了一禮,說道:“弟婦雲蔚,今日見過阿姐。”

陸玄回手從不為手中接過一束迎春花,俯身放在了墓前。

這些東西都是陸立讓人備好的,陶雲蔚起先還有些奇怪為何會獨獨放了束迎春花在籃子裏,現在她才明白,原來他是早知道陸玄會來祭拜陸成慧。

她看著陸玄沈默的側臉,想了想,回頭示意杏兒並歸一、不為等人退回了坡下等候。

陸玄轉眸看著她,似有些意外於她的舉動。

陶雲蔚道:“我只是覺得你好像有話想對阿姐說,但不知我是否方便聽。”

陸玄深深看了她須臾,然後輕牽起了她的手,淺淺彎了下唇角,笑意間似微有澀然。

“你是我最親近的人,”他說,“這些話除了你,我也不知道還能讓誰聽。”

陶雲蔚回握著他的手,靜靜等著。

“我從五歲那年之後就不過生辰了,”陸玄幽幽道,“因為我阿姐……大概就死在我生辰後的第二日。”

大概?

陶雲蔚對他這個用詞微感疑惑,但還沒來得及問,就又聽見陸玄道:“這裏只是她的衣冠冢。”

陶雲蔚不禁感到詫異,關心地道:“她是在外面發生了什麽意外麽?”

然而陸玄卻滿是嘲意地輕笑了一聲:“意外?”他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微頓之後,說道,“她是被自己的家人,害死的。”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五歲那一年,也從來沒有離開過那片山坡,直到現在,有時午夜夢回,他仍然好像能清晰地聽見那一聲聲的“三郎救我”,但他到底沒能救得了她。

沒能救得了那從小便疼他,無論什麽時候都會彎著眉眼對他笑,待他和母親一樣好的阿姐。

陸玄忽然覺得眼前的墓碑變得有些模糊,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但他牽著陶雲蔚的手,卻再也不想忍了。

“那年我阿爹帶我們三個去長沙郡會友,回來的時候受那邊的遠親所托,幫忙捎上了個孩子。”他說道,“原本路上一切都很順利,但沒想到後來行至途中一地時,卻遇到了那裏的人沖擊官府和富戶,事態愈烈之時恰好我又忽然生了病,所以便不得不在縣城外的邸舍裏多停留了兩天,頭夜裏……阿姐還親手給我做了長壽面,為我慶了生辰。”

陸玄說到這裏停了下來。

陶雲蔚察覺到他的手有些涼,呼吸似也有些不穩,便立刻雙手覆了上去,輕輕用力握了握。

他默了默,又再往下續去:“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沈,直到迷迷糊糊感覺有人抱著我在往外疾走,我才醒過來,然後發現——抱我的人是陸鼎之。那時天才剛亮,阿爹抱著那個遠親的孩子正在往板車上放,所有人都換了身打扮,好像我們與那些人是同路。”

陶雲蔚這才知道了他先前說的“我們三個”裏的最後一個是誰。

“我沒看見阿姐,就問阿爹和陸鼎之,他們誰也沒回我。”他說,“但就在我剛被他們放到板車上時,阿姐從邸舍裏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哭著喊阿爹,喊陸鼎之,喊我。”

他那時雖病著,可人卻清醒,一見這情景就知道家裏人是把阿姐給忘了,於是連忙巴著兄長的手使勁搖,也喊著父兄快把阿姐帶上來,可兄長沈默著,父親說:“邸舍裏的人都跑了,這裏太危險,我得忠人之事。”

他當時楞了一下,然後看著被圈在父親懷中的,那比他阿姐也不過只小了三歲的男孩,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什麽。

他沖身就要往車下跳。

陸立卻在那時候將他緊緊抱住。

“三郎,你乖。”陸立幾乎將他抱得喘不過氣來。

那天清晨,他就是這樣眼睜睜看著阿姐虛弱又跌撞地追著他們跑了長長一段路,直到腳下一歪,從坡上滾下來,倒在路邊再也沒有爬起來。

而他們的父親,從上車後便再沒有回過頭。

陸立緊緊捂著他的嘴,不讓他哭喊得太大聲。

他阿姐留給他最後的話,便是在追車時一聲比一聲絕望的:三郎救我。

她是知道叫阿爹和阿兄都沒有用了,所以才喊他,可那又有什麽用呢?他照樣只能眼睜睜看著。

陶雲蔚聽完他的話,震驚地半晌沒能言語。

陸玄閉了閉眼,用力平覆著呼吸,啞聲道:“你若讀史,大約應知道前朝曾有過那麽一個人,逃亡路上明明可以都帶著,卻偏要為了侄兒放棄親子,親子追上來,他還把他捆在了樹上,後來這個人回到鄉裏,受到眾人稱戴。”

他說著,忽嘲諷一笑:“可見我阿爹確實是讀過很多書的。”

“你說得對,”他說,“盛門高族,本就腌臜齷齪。這百年積澱,不知有多少是沽名釣譽而來,白白犧牲自己骨肉一條命,也只不過為了讓人稱讚一句高義。”

陶雲蔚忍著鼻酸,擡手輕輕摸著他的臉,擦去了他腮邊淚水。

“簡之……”

她才要開口,便聽得他哽咽道:“我有時會想我阿爹為何丟掉的不是我,明明生病拖累人的是我才對,難道就因我是男孩兒麽?若那時死的是我……”

“簡之!”陶雲蔚忽地加重了語氣低喚道。

陸玄一頓,像是這才從往事中抽離出來,順著陶雲蔚扳過他臉望向自己的動作,眸光微動。

“我也是做人阿姐的,”她說,“自是能明白阿姐對你的心意,誰要你那時跟著去死了?你如今這樣,才是對她最好的安慰,因你沒有長成那些令她失望的人的樣子。”

陸玄垂著眸,沒有說話。

陶雲蔚輕嘆了口氣,說道:“我知你心裏最疼的不止這個,還有你阿爹和兄長,他們讓你失望了。”

這種事她光是代入他想想都覺得心裏擰著疼,何況陸玄出身淮陽陸氏,從小身邊的環境和接受的教育都在告訴他這是個該多麽值得他驕傲的家族,可現實卻重重給了他一擊,讓他對家族失去了驕傲,對父兄也再沒有了尊敬和信任,偏偏此後數年,他還要日覆一日地生活在那樣的環境,接受著其他人對陸家、對他們父子的敬慕與巴結。

而他不能對任何人去傾訴。久而久之,這痛苦的回憶就徹底成了心底永遠愈合不了的傷口。

陸玄沈吟地緩緩看向不遠處的那座合葬墓,說道:“我阿娘做了一輩子賢妻良母,到死都不曾責怪我父親,還常反過來勸我,結果後來,她自己卻因積郁成疾而亡故。”

“我真地不懂做個假人有什麽好。”他說,“後來我任性而為,不願逢迎那些條條框框,可世人卻反視我為世外清流,你說是不是很有意思?我阿爹九泉之下要是知道他那樣不惜絕情也要努力去做的事,卻就被我這樣輕輕松松做成了,也不知會不會氣得跳起來。”

話音落下,他不經意望見陶雲蔚滿眼的心疼,不由一楞。

“我知你不情願做這個宗主。”她說,“但或許換個角度來看,你和你兄長是不一樣的人,也許你當了這個宗主之後,所有的事都會有些不同。”

陸玄不知想到什麽,若有所思。

陶雲蔚又道:“至少,我知你比起為那對父子的私欲出錢,”她不動聲色地以手指了指天,“更寧願為不再出現民亂而使力。”

“簡之,”她說,“你會比他們做得都好。”

陸玄凝眸看了她良久,握住她的手,淺笑了笑,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了自己的興趣去努力達成什麽?我說的是興趣,不是責任。”

陶雲蔚怔了怔。

“無事,”陸玄溫然道,“你慢慢想,想好了便告訴我,無論你要做什麽,我都幫你。”

陸玄於婚後第五日,也即是三月十九這天,正式從長兄陸立手中接過了淮陽陸氏的宗主之位。

三月二十二日,聖旨隨之而至,先是將這陸氏兄弟的手足情深讚揚了一遍,然後順理成章地準了陸玄承襲兄長淮陽郡公的爵位,並賜陶雲蔚縣夫人銜,另又賜封了在世讓位的陸立東夷縣伯之爵。

人人都看得出來,這是皇帝在表達對淮陽陸氏的倚重之心。

三月二十五日,陶伯璋接吏部令,從趙縣回到了金陵述職。所有人也都看得明白,陶家長子作為縣理評卻被京部直接點名,這基本意味著他將在此次大計中得到提拔,而這件事在陶家長女成為陸氏宗婦後,也變得讓人並那麽不意外。

三月二十八,陶雲蔚、陶新荷並長嫂彭氏,相約著一起去了安王府探望二妹曦月,姐妹三人相聚,談及又將要來到的浴佛節,不禁都有些感慨。

“沒想到這麽快一年便過去了,”陶曦月道,“去年此時我們還小心翼翼地想著如何在南邊安定下來,沒想到後來三娘卻嫁給了崔少卿,阿姐你也成了淮陽陸氏的宗婦,現在阿兄也快要升官了。”

提到陶伯璋,彭氏也忍不住微紅著臉抿了抿唇角。

陶新荷笑道:“這怕是要謝謝當初於娘子的祝福才是。”

陶雲蔚、陶曦月不由都想起了當時於氏諷刺她們姐妹時說的那句話,紛紛失笑。

“對了阿姐,”陶曦月問道,“既然姐夫已接了宗主之位,那今年浴佛節得是你代表陸家去大慈悲寺進香吧?”

陶雲蔚點點頭,說道:“不過他兄長和長嫂現下都還在園子裏,我也沒打算把人越過去,到時還是以長嫂為先。”

“這樣是對的,”彭氏讚同道,“不然只怕有人要拿你說酸話。”

陶雲蔚也是這麽想的。

陶新荷就開始同她長姐找共鳴:“阿姐,你有沒有覺得那些世系譜好難記的?我成日裏看得頭疼,要不是有婆母和元瑜給我找的其他興趣解悶,我真是難受得很。”

“不會啊,”陶雲蔚淡定道,“我覺得看著挺有意思。”

特別配上陸玄給她的那些書,還能輔佐著了解各家族史,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經歷過的原因,陶雲蔚發覺她好像有個樂趣,就是也喜歡鉆研那些細節,追尋真假,各種史料之間有些可以互相印證,有些又需要她自己去判斷,她覺得頗有樂趣。

陸玄還打趣她說:“果然如我所料,你在這方面有天分。”

她當時還覺得挺欣喜,問他怎麽看出來的。

哪知陸宗主悠悠給她來了句:“因你最愛抓人小辮子。”

氣得陶雲蔚當天差點沒讓他上床,當然了,最後她沒拗得過某人的軟磨硬泡。

陶新荷只能放棄,不得不承認自己果然是家裏頭最不合格的世家媳婦。“不過我現在廚藝有進步,還能和元瑜一起看兵器圖!”她不甘心地給自己找補了兩句。

嫂嫂和阿姐們都笑出了聲。

“那好,”陶曦月摸了摸她的頭,“就等我們家三娘以後勝過那些兒郎,去兵藏署做個大家。”

陶新荷不好意思地抓了她的手,說道:“二姐我都嫁人了,你別老當我是小孩子那樣哄。”

陶雲蔚也湊了手過來輕輕捏了下她的臉,笑道:“嫁了人你也是我們的小妹,哄哄你怎麽了?”

四人正說笑著,陶伯璋忽然過來了。

三姐妹並彭氏都有些意外,照理說他這時候應該在吏部才是。

陶伯璋進來的時候眉頭還微微蹙著,見著她們幾個之後,便直接說道:“正好你們三個都在,先前我在吏部聽到了個消息——開陽縣那邊的苦民村裏出現了疫癥,縣城裏也已有人被傳染上了,你們最近還是都不要隨便出去走動,尤其是你二娘。”

陶曦月剛點了下頭,就見芳霞快步走了進來。

“王妃,”芳霞稟報道,“大郎君發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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